夜佛长在。

夏橘 | 本意

《本能》番外


我想见她的时候,她向来没有选择。




信息应该是在凌晨三点一刻左右发出去的。


我特意挑了个好时候。


大半个东京都沉浸在时空虚无的孔隙之中,而我偏偏就要扰人清梦。


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开口。


守卫惊愕地透过铁窗看了进来,那目光赤裸得仿佛我本是个天生的哑巴,不会说话。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心甘情愿死在我如簧巧舌之下的人只多不少。


但这些都并不重要。


我需要他做的事情非常简单。我甚至可以笃定一切都已铺上了既定的轨道:他将信息带给那个男人之后,最多再经过十分钟的思考,我的目的就能够达到。


她是睡着还是醒着,我根本毫不在意。睡着了很好,早晨醒来就能收到美妙绝伦的意外之喜,哪里不好?醒着那就更好,她那灵活的大脑立刻就会加速运转,思绪在我和她最关心的人之间肆意徘徊,如若一夜无眠,那岂非更为绝妙?


我微笑着合上双眼,平躺在那张旧硬得让人骨累的床板上,安然等待一个远冬初醒的天明。


她当然是来了。


带着一身比初冬更冷的寒意,神色恹淡地走了进来。


我老早就听见了她生硬的高跟鞋声,一下下地敲击在青森的地砖上,由远及近,踩着光明踏进阴影。


她的衣角擦过锈迹斑斑的门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一把抓住时间的轨迹,精准无比地抬起了眼睛。


她的打扮与我们分别那日相差无几,那件大衣也依旧是那么个冷硬的样子,懒懒地搭在她瘦薄的肩膀。衬衣和扣子也都还是黑色的,紧紧地把主人的严谨精致扣得很死,不留一丝缝隙。


但她的头发已经长得长了些,刘海垂下来半遮着脸,耳朵也被盖住了一半,后颈的发尾生长得很野蛮,扎在她的衣领边缘,齐整又凌乱。


她没有拉开椅子坐下,就那么冷冷地站在那里,看着坐在床上的我,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哟,好久不见。」


面对这个亲手把我抓进监狱的人,我竟然还是笑了,还有一丝愉悦在胸口荡着荡着。


旗鼓相当的对手一生难求,眼前这位侦探小姐更是绝无仅有的优秀敌手。如果她没有过分在乎人类这种地球毒瘤,我们或许也会惺惺相惜,成为要好的朋友。


「我不是来叙旧的。有事快说。」


她连语气都是冷冰冰的,跟以前一样直截了当。嫌恶还没有被掰碎就被掺了进去,越发显得她冷酷无情,却又幼稚兮兮。


她讨厌我,这一点向来毋庸置疑。


或者更具体地说,对于我的理论和方法,她那个好用的脑子完全提不起兴趣。


她把我当成拿人类做实验的疯子,殊不知自己在我眼中也不过如此:会为了一只笼中之雀多次以身犯险,这人怎么可能不是个傻子?


所幸鄙人一向自视甚高,不太爱跟傻瓜计较。但可惜的是,她到底是胜了我一次,败家之犬的脾气当然不会太好。


还是自由之身的时候,她想要的人质和信息我就从来不曾给过她。就算事到如今身陷囹圄,我自然也没想过顺她的意。


她让我快说,那我偏偏就不说,只是一边抬手扶了一下眼镜,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她。


不得不承认,我这位亲爱的校友在外貌上确实有一定的过人之处。纤瘦颀长,细眉星目,鼻梁高挺,唇如涂朱。这么一副姣好皮囊,无怪乎……


我正想到这里,却见她已是面露不耐,「啧」了一声之后回身抬腿就要离开。


等她将将迈了几步,我才悠悠开口。我知道,她一定会为了我的话而留下来。


「和都小姐……」


我故意把话拖住了一半,只见她的脚步果然已经缓了一缓。


「最近怎么样?」


她霍然转过身,目光像两道利剑直射过来,破开凝结的空气,凛然杀入我的眼睛。


而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笑得更为开心。


时隔数月,我又一次攥住了她的弱点。那是我的骄傲自满,也是我的功败垂成。但对她而言,那既是雄狮的利爪,也是蝮蛇的七寸,动一下就痛不欲生。


无论是初初以假面相见还是第一次以真实身份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我都再清楚不过:输的人绝不会是我。


论洞察人心,她比不过我;论手上的筹码,她也不如我多。更何况,她这个人来去如风,看似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情感淡漠,可一旦看中了什么,比如推理,比如真相,又比如我的可爱猎物,她便是化身狂龙也要将其连根卷走,护在怀中。


她早就被我看透了。


任我揉扁搓圆,她的软肋永远都还是软肋,一直就静静地待在那里等着我。


要掐要戳我是满不在乎,反正疼的也不会是我。


「别太介意嘛。我只是想知道,我最喜欢的实验品过得好是不好。」


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唇角笑意未减半分。她的眼神却是更锋利了,眉关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那家伙好或不好,与你无关。」


稀薄的日光透过那扇肮脏的窗户打了进来,往她的黑发上洒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尘土。阴影占据了她的半张脸庞,剩下的半张却正好被照得很亮。


那光芒抚过她瘦削的下颌,又流进她的领口,脖子露出来的苍白颜色,与其他地方似乎不太一样。


我的耳畔忽然响起和都小姐半真半假的抱怨,说家中那位侦探总是太过于一丝不苟,以至于难得有一回脖颈受了伤,血色可怖又浪漫地蔓延在那常年甚少见光的雪色肌肤上,她的眼睛都禁不住晃了一晃。


叫她心生恍惚的还远不止这个。


我放肆地将目光向下游去,落到侦探光裸白皙的足踝上。


早就已经入了冬,她却还是生生将踝骨露在修长笔挺的西装裤外面受风。凸起的骨头稍稍受了些冻,微微泛起一点红,白里带赤地架在银色高跟鞋的上方,好看又高傲。


你们看,我实在是一个相当慷慨大方的人,不仅对待病人不遗余力,对待敌人更是从来都不吝赞美。


一如以往。


在一众高挑俊秀的西方精英面前,我自承不算形容出众,但她不同。


那张东方面孔和那副身姿站在他国的土地上也是毫不逊色,钻研学术更是卓有建树锋芒毕露。独来独往平添神秘,我行我素徒增傲气,纵然平日里冷淡古怪,倒也曾在校内燎起一时星火,引来众人侧目。


读书时我们没有正式会过面,我只在窗外远远地看过她一次。那时我的论文已经在学界引发了极大争议,正负两极力量悬殊但仍吵得不可开交,反对的声音狂涌而来逼我出逃。


我提着箱子慢慢踩在枯黄的落叶上,最后冷冷望了一眼这古老校园,心中全无留恋。


人类的本质就是提线布偶,群聚一处便日益显其愚昧低能,极易操纵。这结果便是,我的毕生心血成了失格研究者的癫狂药引,伦理道德则是他们懦弱无胆的遮羞残布。


冥顽不灵者斥我,有眼无珠者辱我,但他们不敢做的事情,我迟早要做。


正是那时,我的心中缓缓浮起今后的伟业那模糊的影子。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忍不住又回过了头,眼带怜悯与嘲弄扫向最近一间教室里的无知人类,却是一瞥宛见惊鸿。


她在深秋的死白色里穿了一件旧旧的新绿,没由来给人一种春末夏初的气息。羊绒围巾随意披挂颈后,垂下来的部分勾住她抬起的手。


她的指间夹着一管浅浅的蓝色,指尖则是一片深邃的殷红。血液灵活地侧滑过指头,滴进试管深处,析出别色的沉淀物。


教室里随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好多人脸上都是一副苍白而干瘪的样子,虚弱又呆滞地看着台上那人。


而那人神采飞扬地站在那里,说话间嘴角斜斜吊起,带着任性又高贵的痞气。三言两语说毕,席间有共鸣者却是寥寥无几。她也不甚在意,抄起讲台边缘一把染了血的锃亮匕首往大衣上擦了擦,又把它随便塞进衣兜里,就转身离去。


没有人阻拦她,也没有人胆敢窃窃私语。


无人知晓的真实姓名,无可争辩的天赋异禀,无拘无束的行事作风,无出其右的容姿昳丽。


夏洛克小姐是个怪人,但却意外地让人敬畏,又讨人心喜。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她眼中的光芒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那是生平未曾受过折辱的自信不疑,如此骄纵与旁人的娇纵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虽绝不肯像她一样,为了实验将自己当众割伤,但他们半真着迷于她的漂亮脸蛋,半假为自己的一知半解盖上绅士的伪装,只觉她做派怪诞不经,却不曾刻意苛责半句。


他们对我却不是这样。


呕心沥血一纸论文无人欣赏,学界理论重大突破在他们眼中满是荒唐。Crazy、insane、lunatic,一个两个都揉进纸团里朝我扔来,砸中在我胸口渐渐扩散的怨恨之心。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是的,若非那日落魄潦倒却又偏偏被她的耀目灼伤,我又如何能真正坚定信仰不再迷惘。


「哈?」


而她皱着眉头,以一种看待精神变态的眼神看着我,根本不知我语出何故。


「如果不是你那日半途抛下和都小姐,我也不会有机会掌控她身上最大的秘密。」


我不想跟她再聊那段耻辱岁月,顺势转了话锋才舔着嘴唇满意地看她身子一僵,眼中神光也钝了一钝,又暗自把拳头握得更紧。


啧啧啧,跟那个夜晚的反应一模一样。夏洛克啊夏洛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呢?


我悠然等待着她的怒火,也静候着她的质问。


当初和都小姐的心思我必然是没有听错。但这个对象终究非比寻常,让她茫然懵懂又无措。朝夕相处日渐亲密反叫她心生恐惧,令这件丑陋秘事无论如何都无法言说。


夏洛克理当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了,那又如何?以她那种憎恶谎言的性格,能说出口的也只不过是残忍无情、不带怜悯的真相。和都小姐所思所想决计无从因她暴露出的脆弱情绪而得到回应,到头来还只会被夏洛克越推越远,直送进我的怀里罢了。


可惜的是,我对和都小姐本人毫无兴趣。她不过是我请君入瓮的诱饵,也是我鸿图远业的王将,手起可用,刀落可抛。


她的价值早就在她违背命令擅自踏上天台的那一刻消失殆尽。执念超出预想,她的意志从我手上脱缰。她成就了最接近完美的实验证据,随之也就成为了一颗无用的棋子,等待她的只有无声战场上的漫天风尘和徒留一地的无尽悔恨。


是的,我本打算在实验成功之后将她唤醒,让她看看自己在这恶浊世界中名扬天下的样子,也看看夏洛克被我踩在脚下的狼狈模样。


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早就令我厌烦不已,这般情绪正如她对我的厌恶一样。


可偏偏初升的旭日还是要逸出夺目光芒,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前经过,靠在她那高不可攀的姿态身旁。


「这样说来……」


她已经抬起了脑袋,平心静气,若有所思。曾被我一览无余的担忧惊惶已是无迹可寻,过往的空荡胸口不知又被何处而来的底气塞得很满,一副成竹之姿。。


「你应该很清楚,这场实验为什么失败,不是吗?」


我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那面雪白墙壁上硕大的一句“YOU LOSE”。那是她打破了我为她亲手设下的第二个局,也揭开了最终那场大戏的绝伦序幕。


为什么?


这还能有为什么?


当然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你。


我的心头隐隐窜上一点不平之火,脸色却是稍微变得有些白了。


而她依旧冷静自持,口吻平平淡淡的,像是在叙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椎名姐妹也好,守谷透也好,那些人都只不过是些半成品罢了。你的实验结果,成是我,败也是我。」


一绺发丝垂到她眼前,她轻甩了一下脑袋,把它撇开了。


「和都只是你的镜子,你用她来观察我揣测我。但你最终看清的,到底也只是她心里的我,再加上你想象中的我,而不是完整真实的我。」


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反扣在房子唯一一把椅子的椅背上,修长的食指有节奏地叩了几下,发出空灵的回响。


但她的身子仍旧站得笔直挺拔,像一杆孤标独步的铁笔,又像一节永不折服的稚竹。


「在她心里,快乐是我,悲伤是我,痛苦是我,脆弱是我。纵使我也一样,但你本应该知道,有些东西我能给她,却是给不了自己,也给不了别人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疑似温柔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又被藏起来了。


「你失败了,败在自以为看穿了和都也看透了我。可你终究还是低估了和都内心之外的我,那个她不敢看清、也不曾看清的我。」


她望向我,凉薄的嘴唇轻抿了一下,目光再次裹上一层平和的冷淡。


但就是在这冷淡的一眼之间,她的傲睨众生,她的轻慢无礼,她的狂妄自大,她的恃才矜己全都如山似川向我压来。


可她偏偏还在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指点江山:


「你会输,是因为真正傲慢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一字一字,她缓缓道来,在我耳中却是无比刺耳,简直叫人大脑休克。


沉郁已久的怒气从心口散向四肢百骸,我猛地腾身站起,收了笑容恶狠狠地盯着她看。


她倒是不为所动,在日光的泡影里沉沉静静,连骨骼都自信笃定。


她向来都对他人不管不顾。再驳人情面再叫人难堪的话语,只要她想,永远都是直言不误。


可我憎恶她的直言不误。


特别是当她提起我那不容他人言说的错处。


我只不过是一时错判了。


谁能事先猜想得到,像她这样一个如我一般的聪明人,在乎一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偏偏还能在乎到心甘情愿拖着我一起去死呢?


我还记得她抢过来一把抱住我的那个时刻。


她的风衣是冷的,身体却很温热。


那是我这一生之中距她最近,却又离得最远的一刻。


我们的身子乘着凛冽寒风一同下沉,衣角狂啸着卷在一起,高台之上的惊呼悲泣渐渐远去。


直到真正摔进她的陷阱,我才顶着作痛的身体隐隐约约想起,我曾在和都小姐发间闻过她柔软围巾上的清冽香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


有点意思。


我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懈下来,笑容也慢慢地挂了回来。


「和都她……」


怎么?


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还想让我再听一次久别重逢吐露真心的感动吗?


是了是了,你们是同伴是朋友是家人,只有我是那拆散鸳鸯的大棒,是分开牛郎织女的银河,是蛊惑人心叫人生死相离的魔王罢了。


我微微眯起眼睛,笑容更加真诚了。她却已经没在看我,背过身子摇了摇头,迈步向门外走去。


「你想告诉我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从今往后,她的一切全都无需再劳你费心了。」


瘦削的身影已经走得远了,掷地有声的话语却还在这破烂狭窄的牢房之中回荡着。


我反复搓捻着囚服一角跑出来的一根短短的线,遥遥送她重回光明沃土,嘴角的微笑捉摸不定。


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呢。


真期待我们下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啊。


我亲爱的夏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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