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佛长在。

夏橘 | 一叶泊·大婚

(写着玩,姑且算是武侠AU吧)


晚春的最后一场雨过后,便是初夏。

天亮得早,尚不到卯正就有霞光破云而出,给这翩京城烟色的墙道砖瓦披上一层软色轻罗。

一汪浅浅的水洼躲在城根的阴影里,还未来得及被那轻薄的暑气蒸发,便已让这扰人的清晨搅醒。

铺头的小伙计揉着眼睛,挪开门板把脑袋探出去,见了外头衣系彩绸、正在街头各处忙前忙后的一众青年才俊,这才失色大惊,慌里慌张往后屋掌柜的院落寻去,生怕他也同自己一样将这等大事忘在脑后。

过不多时,远游行客踏着云锦天光初到此地,入了城却只见街市各家均是半掩门扉,不若风闻中繁华市景。可细看去,纵是歇了生意,店铺里头人却是没走,反倒个个倚门翘首,似是在等着瞧什么热闹一般。

行客不解,心下又生好奇,忍不住凑上前去借问一二。有人见他年少懵懂,又是好声好气,礼数周到至极,便也不藏私,直道这是个良辰吉日,而这成婚之人,正是城南叶家的叶小公子。

“可这红鸾天喜向来都需大操大办,叶家又是簪缨世胄,迎亲之路怎会如此这般?”

惯常烦嚣的市井已是静出了几分萧瑟之意,行客偏头看了一眼,心中疑惑更深。

那人叹了口气,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隔壁绸缎庄的老板娘便捏着一把瓜子款步而来,边嗑边把话接了下去。

原来,这叶小公子生性最厌吵闹,平日行街俱是走壁飞檐,恨不得离那人世嚣尘八百里远。婚事定后,府上的管家夫人立刻亲自带了人携礼上门,把整条街上家家户户都打点得舒舒服服,只望大伙儿到时莫要太过喧闹,万事多有叨扰。

小民平白受了官家之礼,本就不免有些诚惶诚恐,冷不丁又想起叶小公子最喜做那与死人打交道的差事,便更是战战兢兢,赶忙连声应下。

怕归怕,这热闹还是要看的。闭着嘴看,便也是了。

更何况,别看叶小公子貌胜潘安、才比子建,为人却不是个风流性子,日常只与京畿府衙的男儿们有些往来,全然不见他招惹哪家待字闺中的姑娘小姐。街坊邻里口中不言,心上倒也暗暗记挂,一来是念着叶小公子那一副云容月貌的美人皮相,二来也是想着伺机瞧上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儿才能攀上这尊芝兰玉树,还能过了叶长史那关,入了他们叶氏宗祠。

行客小子听得入神,还待再问,忽见众人相视一眼,齐齐噤声退开,散回各家铺头,不敢再动。他怔然回头,耳中听闻哒哒马蹄由远及近,知是迎亲队伍到了,便也跟着站到一边,洒然一笑,不作他想。

那蹄声来得不快,稚童幼子扒着门框怯怯望了半晌,才看见新郎官挺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自街角转了过来。

大喜之日,叶小公子难得着了一身正红,金线勾云纹,锦衣裁箭袖,端的是个清贵秀逸的如玉郎君。虽逢喜事,他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倒仍是一副冷淡自持的模样,肃了一张脸,更显出通身的卓荦风华,皎如皓月,又似霜雪。

待走近时,行客忍不住仰头看去。叶小公子目视前方,风姿佼佼御马而过,身后随役数人,再往后便是一架样式轻简的八抬花轿,边上走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富贵夫人,仪态高雅,观之可亲。

与寻常人家娶亲相比,叶家此次似是择了一条半俗半简的路子——新郎新妇应在尽在,但行队末尾既无嫁妆,也无礼乐。虽说有些不太热闹,想来这倒也不失为一边照顾叶小公子的耳朵,一边省下许多麻烦的两全之策。

及至叶府门口,新郎官松了缰绳翻身下马,足下几踏落至轿前。他一手探出对那轿帘一撩一拢,另一只手腕底一翻,向前递出一小片刚刚自马鞍上摸下来的青蝉玉简,看得那位夫人带笑摇头轻叹。

街巷四邻早就随着聚了过来,正待暗叹他步法翩跹,却又被这一出震得咋舌不敢言。时人娶妻,新妇入得堂屋之前须得足不沾地,由轿子抬了或是新郎抱了跨过门槛,方取“过门”之意。但瞧叶小公子姿态,却像是要新妇自己走入叶家门中,再行同牢合卺之礼。

众人各自腹诽,却也只敢道是叶小公子曾远道去往外邦游学,琢出一落风骨不同常人,自不打算循那世家大族的古制旧礼。再者叶家向来人丁凋零,双亲逝后,这一脉便只剩叶长史与叶小公子兄弟二人,长兄自对胞弟亲之纵之,即便是嫁娶之事,怕不也是弟弟拿了主意,兄长再来操持。

时候已是不早,想来叶长史应已端坐高堂静候新人,新妇似也不欲再叫人久待,只踌躇了一瞬,便有一只素手伸出轿外,轻轻握住玉简一端。叶小公子仍是扬着一张冷脸,只手上发力把人往前轻轻一带,曳地裙据如云流出,新妇已然出得轿来。

新妇身量不高,身上一袭胭红喜袍,散散绾在脑后的乌发如丝如缎,面上用绯色薄纱代了厚重盖巾,与新郎并肩站在一处,俨然一对天成佳偶。

两人同执玉简,正待举步前行,倏忽一阵风起,新妇侧头微避。谁承想,这一动之下,夏风心念电转,竟抢着替新郎挑了巾帕,吹露一张绵软莹白的柔美面庞,引得周遭一片哗响。

“这……这不是城西野草庐的那位天煞医女吗?”

有人按捺不住,指着新妇颤声脱口一句,待到瞥见叶小公子陡然蹙起的眉峰,才惊惊惶惶将目光撇开。

近日里,城中难得出了件大案,昔日悬壶济世的水丘先生惨死医庐,痴妄成狂的妻子随后纵火烧屋,原先和美的一家只剩出门在外的医女徒儿和一堆残砖败瓦。邻人怜她惜她,却又暗传她生就一副孤辰寡宿的绝煞命格,不免疏她远她。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做了叶家新妇的人,偏偏竟就是她。

人群嘈嘈切切,只在叶小公子面色不善的漠然之中语声渐低。一色红纱宛如飘萍,仍在空中未曾落地。

“哼。”

随着一声冷叱,叶小公子双指一出一并,一把将那本该由他来揭的喜帕抄在掌心。他松了玉简,背着手径自朝刚才说话那人行去。那人吓得魂不附体,想借人海藏身,却见身周人早已四散。他躲无可躲,只得孤身站在那儿发颤。

叶小公子走得不慢,几步便行至那人身前,抬眸打量几眼。见他如此,众人之口渐渐沉寂,新妇也紧抿了唇,略略抬首望向夫君挺拔瘦削的背影,不知他究竟何意。一干人等之中,只有仍在轿旁的那位夫人气定神闲,眼波在新郎新妇之间转了几转,嘴角似有笑意难忍。

耳中一片鸦默雀静,叶小公子那眉间霜雪也随之缓缓融去。她盯着那人低垂的脑袋看了好一阵子,神色倒也不像特别着恼的样子,只在那冷慢地又挑了挑眉毛,半晌乍然展颜一笑,恰如云销雨霁,又似新雪初晴。

“正因为她是个医女,我才肯娶。若她不是,那我可就不要了。你可明白?”

那人额上早已冷汗涔涔,腿脚虚软喏喏连声。叶小公子一语既罢,便再不看他,只折转身子回步轿前,攥了新妇衣袖抬腿就走。新妇本望着他正在兀自愣神,蓦地被这么一拉,脚下一时一慢,又被他顿步虚扶一把。

两人终是携手入了叶府大门,看得先前还为小公子那一番话敛了笑容暗自叫糟的富贵夫人心生欢喜,吩咐左右遣了人群去外院吃酒,这才跟着也进府去了。

叶府看着不大,但庭院极深。叶小公子领了人一路往内院行去,见身边人乖乖顺顺垂头不语,不由得斜睨她一眼,张口便是横来一句。

“怎么?前几日还见你伶牙俐齿的,今日有了栖身之所,倒是突然就成哑巴了。”

新妇任他牵着袖角,听罢也只还低着头,没有理他。见她仍不说话,叶小公子自觉没趣,索性也冷哼一声,闭口继续前行。

不似寻常五侯七贵,叶府金钉朱户其外,古朴无华其中,仆役皆是素衣白裳、恭默守静之流。正当吉日良辰,檐宇牖户难得一并披彩挂绸,更衬得两人一身娇红惹眼,珠辉玉映。

行及内院,叶小公子这才松了新妇袍袖,当先一步踏进小厅。新妇簪金坠珥,小心慢行在后,再抬首时,果不其然看见叶氏家主叶剑仁正望着她微笑抚髯。

“和都小姐,辛苦了。”

叶家长兄朝她微微颔首,新妇赶忙回礼摇头,顺着他的意思入到座中。相比于她的小心拘谨,携妻还巢的叶小公子倒是一派怡然自得,一早斟了盏茶自行饮罢,又笑嘻嘻地对着大哥开口喊饿,闹得叶剑仁也只能神色无奈地示意他们身后堪堪追来的管家夫人下去安置膳食。

饭菜上得很快,观其品相,纵非炊金馔玉,也是珠翠之珍。这么半日折腾下来,新妇早就饿得狠了,只是大抵新嫁怕羞,又有管家夫人在旁照看,吃起来倒也还矜持有度。叶小公子则是不疾不徐地起了筷子,一边动手去挑盘中的雪鹿肉丁,一边与兄长随意聊起都内府衙新接手的几个案子。

一块方桌,几味佳肴,闲语家常,聊以消闷。若不是二人身上着了一色的喜服,常人决不会想到,这合该是叶小公子洞房花烛的大喜日子。

叶家在外院置了流水席面,贺礼分文不取,只图大家沾点喜气,结个善缘。自午后到晚夜,登门贺喜来客不绝。其间,叶剑仁曾替弟弟出来见了几次客,但一对新人却始终没有露面。

夜幕星垂,新妇同聊得热络的管家夫人道了晚安转身回房,谁知甫一推门就被吓得倒退两步,差点绊在门槛上。

“你怎么在这里?”

先前在廊上远远见这室内有光,她还以为是波多野夫人特意遣人给她留了灯,心头不由暖意丛生。可没想到,灯是真有,但那一豆灯火之下还多了一个人,一手执笔,一手撑头,惊得她不觉脱口。

那人早就褪了婚服,墨色长衣外搭一件官绿春袍,正懒坐桌前写写画画,对她的话语充耳不闻。她本想再问一次,心下忽又觉得好笑。这里本就是他长居之所,他自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若按常理,今夜三星在户,他本就应该留宿此间。只是二人身份关系不比寻常,虽确实不必如此计较,但这一朝一夕风云已变,她也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踟蹰半晌,她咬了咬牙还是打算进房。可巧,她那燕尔新婚的夫君也在此刻大功告成,干干脆脆把笔一撂,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足下一僵,进退两难。她只觉跟这人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偏偏又要共处一室,事事叫她捉襟见肘。

“你做什么?”

见他半天不曾开口,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耐下心性再次轻声相询。他这才转过头来,像是刚刚发现她也在这房里的样子,眼角似笑非笑,挑起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她被看得一阵心虚,却又不愿示弱,便也硬着头皮直直望进他的眼里。

那人眸色深深,与松散系住的长发一同凑成一道乌团团的影子,倏忽起身向她逼近。绿袍离了肩坠在地上,他也不理。及至距她半步有余,他才驻足俯身,把呼吸落到她耳畔。

“备了东西给你。”

他是轻描淡写,她却是心怀惴惴,张口结舌。他明明……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新嫁之人心绪正乱,罪魁祸首却似突生意兴萧然,退开一步,直了身子自往书房去了。

她偏头见他孤影浮游,许久才愣愣走到桌沿,垂手捡起那袍子,抱在怀中轻拍了拍,又倾身去往桌上细看。

红烛光未冷,映着一页细腻平整的雩弥笺,雪白纸面当头便是五个疏狂寥落的大字。

“唤我夏洛克。”

她又怔了一怔,忍不住抬头再去寻他身影,却见墨衣溶进夜色,那人早已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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